船歌

“剑”、“刃”、“辉”、“耀”，星联宇宙军四大主力舰队的核心所在。骑士团之名继承自王国协时期，和隶属中央军的星穹骑士团并称五大骑士团，其高层囊括了星联半数以上的高级军官，五位团长更是全星域民众心目中的无可替代的偶像。

现在，五大骑士团团长之一正顶着闪瞎人眼的偶像光环，在边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行星上挥汗如雨的挖石头，不知情的只觉得这是个热心的外乡人，知情人跟在一旁汗流浃背，脸上的表情都挂着裂痕。

不是他们不适应黄少天挖石头，也不是舰队总司令兼骑士团长这个名头太吓人——虽然的确吓人，金领星也就算了，这种小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光名号就能把人压死：骑士团长，正常来说，那可是元帅级——不过这都不是这些人觉得崩溃的主因，此刻让他们泪流满面的是，这个就差没供上神坛的高级军官——哪怕他自称只是“前”高级军官，实在是……太话唠了……

先前出现在空港的熊男是这片矿山的工头，现在正手持一个切割器，专注的切分着堆积在矿道里的岩石。这次坍塌只是小范围的，位置在第二矿坑中部，原本只需要清掉石块重新加固矿道就可以解决，但现在里面埋着一个人。

即便已经学会如何在宇宙中自由翱翔，人类的生命仍然不会比一块巨石更强韧。防止二次坍塌的同时快速清开碎石的方法很多，但其中绝大部分需要的工具和设备这种边境矿山根本不可能配备，在这里，遇到突发事故，矿工们采用的只能是最原始的手段。

切分石块是技术活，必须由经验丰富的老矿工来执行，其他人不管是工人还是舰队总司令，都只有挥霍体力搬石头的份。这个过程中，黄少天一直没停过的给施工现场贡献背景音，从矿业安全一路编派到警备队不务正业不拿民众生命财产当回事，号称这是严重违反军规的行为视他们的表现决定事后是否予以严办。他那张嘴皮子上下一碰，警备队几个倒霉催的祖宗十八代都被问候了个遍，工头听着觉得挺提神也就没让他闭嘴，反正这小伙子话唠归话唠，干起活来手脚比矿上的工人还麻利，而且有分寸，听他不停在说，但音量控制得很好，因此熊男仍是第一时间就分辨出了夹杂在不歇气的背景音中的那一点轻微的敲击声。

“安静！”熊男终于喝止了黄少天的聒噪，侧过头，耳朵紧贴在面前的石头上，“听！”

黄少天不用贴上去，站在三步开外他已经听到了那个敲击声。他的听力很好，即便那个声音真的很微弱且有更加微弱的趋势，也不妨碍前星刃骑士团长顺利将之捕获。

里面的确有人，还活着，这是一个好消息。但……黄少天纳闷了，这高低不平抑扬顿挫的敲击声，算是怎么个意思？

其实叶修制造的敲击声一开始也不是这么高低不平抑扬顿挫的，黄少天没听到，最开始的时候这声音也有一个规律正常的节奏。但叶修很快就发现那种敲法不行，太过规律的节奏和动作都催眠，只会加速他意识飘远的进程。发现这点之后，他当即改变了做法，开始在心里哼歌，跟着旋律敲出节奏。

继而他又很快发现，这样也不行，就他那个逐渐降低的清醒程度，重金属摇滚也能被他哼成催眠曲。战术继续调整，几个版本之后，最终定型成在脑中模拟荣耀PK，手上敲打出来的自然就变成了操作的节奏。

这就是黄少天听到的不明觉厉的敲击声的来源。叶修在脑海中构建场景，模拟对战实况，这里面一半是出于本能，不需要加入太多思考，现在的他也能勉强做到，当然，做到什么程度就另说了。

反应也好手速也罢，他现在都欠奉，叶修的对战模拟十分公平，失误就是失误，挨揍就是挨揍，于是对手从大漠孤烟一路换到昧光，他一个都没打赢过。反复一场一场从头来，虽然脑内对战战绩全线飘红，但他一点也不觉得丧气。他的目的达到了，这个方式的确能让他更久的坚持下去。

坚持着坚持着，他就欣慰的发现，一片鸦雀无声中隐隐约约终于传来了一点响动。响动逐渐扩大，逐渐接近，石块被搬动的杂音里可以听到有人在不停讲话。

这时他脑中的对战对手正换到夜雨声烦，大概也正因如此，那个没歇过气的人声听起来总有点像黄少天。不过那个声音太小，传到他耳里就能比蚊子叫强点儿，叶修下意识的集中精神想要听得更清楚，但他的意识现状实在不适合多线程操作，这一来，对战模拟就中断了，最后的画面是夜雨声烦化出七个剑影，君莫笑呆站着被扎成马蜂窝。

黑屏，手下的敲击声自然也停了，而在这之前，那个说话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归于沉寂。周围再度变得异常安静，叶修不喜欢这种安静，他觉得他应该设法弄出点儿更大的动静，来通知外面这里有人。

他努力抬动手腕，把石块举得更高一些，还没来得及敲下去，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发声很有技巧，隔着堆积的石块也能清晰的传入耳膜。

听到对方的要求，在顺利产生终于被人发现了的惊喜之前，叶修先无比自然的卡了一下壳。那个声音说：“里面的哥们儿听得到吗？活着打1！”

靠，你倒是示范一下怎么打1……叶修无语的完成了他已经预备好的敲打动作，石头在手底敲出一声闷响。

大约是听到这声响，外面的兄台一叠声的嚷嚷，这次大概不是跟他说的，嚷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那个声音听起来倒是愈发有黄少天的风范了。当然，不管这里是上林苑还是上林洞，黄少天都是不大可能会出现的，顶多也就是个就几分黄少风采的话唠搜救员。

不管怎样，这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总让叶修觉得亲切。

外面很快又重新传来挖石头的动静，同时那个声音也开始继续跟他说话。声音的主人好像也意识到之前那个指令下得不太合适，这次换了个问法。他说：“哥们儿还撑得住吗？你坚持着，我们加紧！接下来我会问你各种问题，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是就敲一下，不是就敲两下，无法回答就别敲，听明白了吗？”

叶修敲了一下。

那人很快回道：“不需要那么用力敲，轻一点我也能听见！很高兴你神智还算清楚，那继续下一个问题，你受伤了吗？”

一下。

“能移动吗？”

两下。

“自己感觉哪里伤得比较严重，头部？”

两下。

“胸部？”

一下。

“四肢？”

沉默。

“好我知道了，你尽量别动，让呼吸平缓一些不需要激动！我继续问你听着啊，你是这里的工人吗？”

工人？这个问题叶修还真答不上。他不觉得自己应该回答“是”，但好像说“不是”也不对。他无奈的想，搞不好这次真的撞鬼了。他不觉得外面那人是在问他是不是修楼道灯的工人，于是这里难道真是……矿坑？

半天没等到回应，那人大概以为他睡着了，声音有点着急：“哥们儿还在吗？”

废话，不在他能去哪儿……叶修敲了一下。

“好好好！嗯我已经从你工友那儿知道你是谁了，不过，没登记名字？呃好吧会到这种地方谋生谁没点儿可歌可泣的故事不愿意透露姓名也正常但咱聊天总不能没个称呼吧老哥们儿来哥们儿去的也不好你看我这人嘴巴最紧了保证不会说出去你要是想起自己叫啥了跟我说声OK？”

这稀里哗啦一大串的节奏叶修飘忽的脑细胞实在没能跟上，勉强提炼出他是在问名字，敲了一下。敲完想，这货真是越来越像黄少天了，有机会一定得介绍他俩认识一下，也好让黄少这种独树一帜的物种在地球上能有个伴儿。

“呃……”外面的人倒像是被他的干脆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来一句，“哥们儿你人真好我都受宠若惊了！那好，我按字母表顺序问你，听到名字里有的字母就敲一下，不用管顺序，明白了吗？”

一下。

接着那人就开始报字母表，叶修按他说的把字母挑了出来。

“E、I、U、X、Y是吗？”

一下。

“那我们开始排序。让我猜猜，第一个字母是X？”

两下。

“Y？”

一下。

“第二个是U？”

两下。

“I？”

两下。

“E？”

一下。

外面突然沉默了。叶修不懂这个沉默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法问，只能等对方继续。对方也算没沉默太久，很快又开始说话，但听起来总觉得声音有些不一样。

“YEXIU，叶修？是这个发音么？”

一下。

“确定是这个音？”

一下。

“哦……”

哦……？叶修仿佛从拖得有些长的尾音里听出了几分失望，他只疑惑了一下，进而就将之归结为意识不清产生的错觉。毕竟，没人有必要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名字表现出失望的情绪吧。

外面的人有一小会儿中断了提问，转而跟其他人说些什么，大概是挖掘工程又有进展，他们说的话叶修也能分辨出一些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说还差一点就能挖开，先前那个声音在叫另外一个什么人准备急救设备，叶修承认，他有点激动。这一激动，再听那个声音就觉得跟天籁一样。

“哈啰我又回来了，小叶？老叶？嗯还是叫老叶顺口就老叶了！那什么，你再坚持一会儿啊这边很快就能挖开了！哎真的快了那边那俩赶紧过来把这块石头搬开！”

那个人一边跟他说话还在劳动着呢，叶修承认他有点感动，毕竟人家是在救他的命。然后就听喀拉一声石头被起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光投射进来。

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骤然迎接矿灯的强光，负担太重了点，叶修赶紧闭眼。灯光扫了一圈，之前听到过的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人找到了！身上压着石头！来几个人把口子弄大点儿跟我进去！”

又是一阵响动，大概因为破开了一个口，这次那些声响听起来都跟在耳朵边上一样。新的氧气灌进来，缺氧的症状得以缓解，眼睛也习惯了光亮，叶修从挖开的口子看出去，可以看到人影来来回回的晃动。

很快口子就被挖大了一些，几个人提着矿灯钻进来，为首的人先是拿灯在他脸上照了一下，刺眼的白光让叶修再度闭眼避开，同时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表示自己还好。

“能笑，没事！”提灯的大汉扭头冲外面喊，接着又对他笑道，“兄弟你行的，这么大块石头压身上还笑得出来，带种！”

大汉把矿灯搁地上，先指挥着几个人用支架撑住上面的石头，再拿来切割器开始切叶修身上这块。几个矿工打扮的人把叶修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有条不紊的作业着。叶修知道这事急不得，安静的躺在那里耐心等他们把石头一点点弄开。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在变轻，同时也感到死神的脚步在远离，叶修觉得这已经很好了。

过了不知多久，压在身上的石块终于被彻底清理掉，大汉招呼外面递进来折叠式担架，展开，几人小心的把叶修抬上去，从又挖开了一些的洞口递出去。

外面站了不少人，大都是矿工打扮，都在对他行注目礼，猛然看到这架势，叶修有种被夹道欢迎的错觉。活着真好，他想，然后就看到了蹲在装满医疗用品的大包边抬起头来的青年。

“黄少天，竟然真是你……”叶修哑着声音叫出青年的名字。这可真是太意外了。看着满洞的矿工他几乎已经死心的认定自己穿越了，没想到还能见到熟面孔，除了惊喜叶修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词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但对方好像并不这么觉得。顶着一张黄少脸的青年怔怔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就在叶修被看得快开始怀疑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的时候，那人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两只手死死的抓住担架两边，近距离俯视着他的那双眼瞪得像能吃人。

“叶修？你告诉我你叫叶修？！”

被厉声质问的叶修能感觉到对方极度不稳的情绪，但不知所为何来，只好试探性的问：“……少天？”

没想到这再平常不过的两个音节，却让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就溃不成军了，抓着担架的手也开始剧烈颤抖。

“我操！去你妈的你敢跟我说你叫叶修！！”

吼完这句话，怎么看都是黄少天的人突然放开担架，转身挥开被他的阵势吓傻了的围观矿工，喊了一句“姓罗的救人！”自己走到角落里站着，半垂着头，阴惨惨的盯着这边，嘴绷得死紧没再说半句话。

叶修的注意力开始还在这家伙莫名其妙的反应上，不叫叶修他又该叫啥呢？但他也没去要求黄少天解惑，他还没忘记自己这像极了穿越的大背景，搞不好这里的他真的不叫叶修。

不过，不管怎样，反应至于这么激烈么……叶修的目光追着黄少天移动，印象里，这家伙虽然总是很吵说话自带感叹号，但好像真没见他啥时候发过这么大脾气……

这个反常到底没能占据他的思考太久，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又转移了对象，没办法，谁叫他又看到了一个熟人呢？盯着那个拖着大医疗包从矿工堆里费力挤进来的小个子眼镜男，叶修简直叹为观止：罗辑同学，这才多久没见你眼镜的厚度怎么好像又增加了！

熟人扎堆啊……叶修这次连惊喜都懒得惊喜了，并且他也很识相的没再热情的招呼人。他刚招呼过的那人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要是再崩溃一个，这场面他自忖以他现在的能力收拾起来难度偏高。

一直到伤口被做完应急处理，再被搬上工地的车运到医疗站，黄少天都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到了医疗站，叶修很快被送去做简单治疗，不过这里不论人力还是设备都很落后，其他的伤还好，胸口处折断的肋骨怀疑可能损及内脏，胸部手术这里不敢做，需要送到附近有正规医疗机构的行星去。

黄少天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先尽力医治，自己出去联络人。被送到医疗站后精神放松下来，叶修很快就有了睡意，意识远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黄少天，正看过来的那双眼终于不再像能吃人。

那里面承载的情绪太多太重，叶修一样都没能看懂。

军枢星宇宙军总部三号会议室，星联宇宙军几位高层人士齐集一堂，正在进行每月一度的例会。会议已接近尾声，喻文州查看着从乔一帆那里传来的会议记录。他审阅文件一向专注，以至于手腕上的终端提示音响起时，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声源来自自己这边。

按照规定，军务会议中个人终端的其他联络频道必须全部关闭，只留紧急军务联络一项随时处于开启状态。作为宇宙军参谋部总长和第二舰队代理指挥官，能有权限拨通喻文州这个紧急联络频道的人屈指可数，其中绝大多数正跟他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剩下的少数……喻文州心里一凛，在周围一圈注目中看向来源ID显示，确认了联络源后，他没有立刻接通，转而先跟身边的副官打了个手势，确定乔一帆已将他的终端连上了参谋部的反追踪系统，才点选了应答。

他选的是公开播放，但并未唤出影像，黄少天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时，在座的人除了喻文州都是一愣。

“我找到他了！”那个久违了三年的声音说，通过终端传出的声音略微有些失真，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激动和颤抖。

这次连喻文州都不觉挺直了背脊，呼吸一滞。那个声音继续说：“我真的找到了！天哪，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找到他了！活生生的在我眼前！三年了，三年！整整三年！”

会议室里先后传来两处声响，乔一帆抬了抬头，手底操作不停，喻文州啪的一声双手拍在桌面上。

“周泽楷，坐下！王杰希你上哪儿去？给我回来！”

被他这么一吼，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连终端对面都没声儿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军衔，在座只有喻文州一个领章上是元帅衔，他说的话，在这里就是军令如山。

看着第三舰队和第四舰队的两位总司令不情不愿的再度回到座位上，喻文州深吸一口气，尽全力压下了心里翻腾的情绪。这股情绪不比刚刚被他喝止了行动的两人来得平缓，星联宇宙军这位以冷静温和著称的参谋总长，回顾他的整个军旅生涯，像刚才那般堪称失态的表现就连他的贴身副官也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

三年前那场旷日持久、令全星联刻骨铭心的战役，虽然在付出了惨痛代价后以星联的胜利告终，但整个宇宙军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即便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星辰年，所有人也都还深深的记得，在那场战役里，他们失去了他们最可靠的战友：宇宙军第一舰队总司令、星剑骑士团团长，星联当之无愧的 “战神”——叶秋。

暗自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再开口时，喻文州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镇定：“别冲动”他说，“要采取任何行动至少等确认了情况再说。”

说完，眼见那两位也已经调整过情绪，喻文州对着在场所有人点了点头，开启了影像传输，黄少天的半身影像随即出现在会议室中央，背景是看不出什么地方的一堵破墙。

喻文州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紧盯着画面里的黄少天。

“少天，说明情况。记得——说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