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

门悄然滑开，发出的声音非常轻微，在被黑暗无限放大的静谧中却不得不清晰可闻。叶修躺在恢复舱里，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双眼紧闭、呼吸平稳。

张新杰就像一个幽灵，隐在黑暗中已经完全没了声息。有脚步声从门的方向逐渐靠近，一步压过一步，很轻，很稳。这是训练有素的人才能做到的走路方式，放在平时，叶修绝无可能第一时间察觉，但现在，他的脑子里抽着一根绷得死紧的弦，职业选手敏锐的听觉发挥了奇效。

他猜不到来人是谁，无从猜起，只能从周遭气氛和张新杰的态度里窥知一二。

来者不善，危险。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近越轻，终于在恢复舱边完全消失。来人就站在旁边，无声无息。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叶修抑制不住各种猜想。看不见，听不见，紧张感不受控制的疯长，无数种猜测争相涌现，偏偏等不来最关键的结果。

屋子里明明有三个活人，却安静得像一个空冢，叶修怀疑，不需多久整间屋子最大的声音就会来自于他的心跳。

所幸，没有。就在他几乎坚持不住就要露出马脚之前，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划破寂静，也打翻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恢复舱门开启过久，请关闭。』

『恢复舱门开启过久，请关闭。』

『恢复舱门开启过久，请关闭。』

温柔的女声，来回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充满电子音独有的无机质感。就像无意间被触开了某种开关，前一秒还极力掩藏起声息的人们，下一秒几乎同时有了动作。

两声轻响，快得不分先后，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叶修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张新杰的声音就像发令枪，叶修怀疑他的身体里一定是装了弹簧，竟然能做到这般敏锐果决的从犹自响个不停的恢复舱里一弹而起，认准开着的房门直直冲了出去。

转进走廊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挂到了屋子里的景象，什么东西正指向他，旋即被另一道黑影扑过去压下。

接下来发生在那间屋子里的事叶修就不知道了。倒回去查看，甚或帮助张新杰？这样的念头连一星半点都不曾生起过。情势，无从判断；对手，一无所知；连他“自己”是谁他都不知道，现在的他，唯一能帮得上的忙叫做“倒忙”，只此一点，叶修无比自信。

跑，他只有跑。但是往哪儿跑？叶修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走廊里一片漆黑，连个夜灯都欠奉，唯一的光源来自每道门边的身份识别器。那点幽微的蓝光完全不足以照亮前路，但却让叶修意识到了张新杰塞给他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一张方形的小卡片，路过一道门时，叶修飞快的把它拍在了识别器上。验证的过程总觉得无比漫长，所幸等待换来的结果还算令人欣慰。“嘀嘀”两声轻响，蓝光变成了绿光，他一脚踏进了滑开的门扉。

狭小的空间，依然漆黑一片，只有中央一个圆柱体的顶部在褶褶生辉。叶修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块控制板，上面罗列着一些数字。

看起来是电梯，他想，也不知道误打误撞进了电梯，算是走运还是不走运。

去哪儿呢？正常的思路好像应该是向下，但下面搞不好已经被布上了天罗地网，能从大门顺利逃出去的几率实在不敢期待。往上？就算上面没人堵口，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出路，最多能让他找个冷僻一点儿的地方躲起来，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真的会有救援吗？谁会来救援呢？叶修觉得这些问题都是无解的。但现实已容不得他继续犹豫下去，一路跑来，远处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追兵远远不止一个。

他看准了一个数字，按下。没有任何电梯启动的感觉，周遭唯一的变化只是一圈蓝光在脚下亮起。

他才刚注意到那道光，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个地方站着。

 

这个新空间跟他之前身处的地方看起来一无二致，之所以知道是别处，是因为控制板上示意当前位置的数字变了。

他按下的是最上层，现在也的确身在顶楼了，虽然他完全没有任何移动过的感觉。

传送？叶修有点眼晕。真要是传送就意味着刚刚他的身体被整个分解掉又重新组合了起来，中途要是出点什么岔子，谁来负责赔偿他的损失啊？

当然，一项技术如果已经被广泛应用到民间生活项目上了，那它的各项指标一定已经足够成熟。他担心的那种事八成是不会发生的，真发生了说不定还能有幸上一次头条。

好吧，别提什么头条，他根本不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人看报纸，电视台说不定都早就已经宣告失业了……叶修从自动开启的电梯门里走出来，环顾四周。

倒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个空间不比电梯里面宽敞多少，虽然总算有照明，但灯的作用也只是让他第一时间看到对面的那扇门而已。

由于是顶楼，或许打开门外面就是天台了，叶修把那张卡片放到门边的识别器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一次的验证似乎快了许多。等待的那一点时间里，他突然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回到电梯里，而不是等待这道门开启——意识的某个角落这么提醒。但绿光已经亮了，门在眼前缓缓滑开，再后悔也来不及。

 

风从打开的门洞里灌进来，扬起他的衣摆。体表迅速漫过一阵凉意，他这才发现全身上下都覆盖了一层薄汗。

门外果然是天台，安安静静的，不见半个人影。他走出去，可以看到一望无垠的夜空。

漆黑的夜空中，星星就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倒悬在天幕上，一粒粒显得格外闪亮，也格外接近。那本是一番足以令人陶醉的光景，但他根本来不及去感受。群星环绕中，一轮足有半个穹顶大的红色“月亮”牢牢攫取了他的目光。

那实在是个庞然大物，暗红的色泽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从天而坠，将他和他周围的一切一并碾成齑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这让他想起一些科幻画面，亦或是游戏场景，但身临其境的冲击力远非任何虚拟画面可以比拟。叶修仰着脖子，一瞬不瞬的望着天空，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很快就有人提醒了他。被一个冰冷的物体抵住后脑勺时，他还在看那个“月亮”。预感果然应验了，但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觉得慌张。

就在刚才还包围着他的那些不安和疑虑好像都成了远去的幻觉，被夜风远远的带去了星海深处。太过震撼的景象像是把灵魂都整个涤荡了一遍，一切杂质都被洗劫一空，剩下的只有出奇的清明和镇定。

——身后这人是谁？为何能像一早就知道他的到来般好整以暇的在这里埋伏？如果他真的一早就知道，又是如何得知的？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又是为什么要将他作为目标？

这些问题通通不会有答案，就像之前在心里闪过的无数疑问一样。他却不再为此感到茫然失措。

他突然觉得，他在这里，真真实实的存在于这里，那么他就能为自己做点什么。

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

脑袋后面抵着一把枪——大概是一把枪吧，叶修的声音却一点也不显慌张。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死在这里，那么可以动手了。如果不是，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对方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新奇，嗤笑了一声。“你猜我会不会回答呢？”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已经回答了。”听到这句话，叶修也笑了，“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既然是老熟人，那就好办了。我不会反抗的，你可以带我走，顺便帮我传个话，让你上头那位别绕弯子了，直接来见我。”

“你……！”身后那人似乎想说什么，又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陷阱，聪明的决定闭嘴。反正他的任务只是把人带走，而交待这项任务的人并不会希望他冒失的透露太多信息。

对于这个结果叶修有些失望，他其实并不真的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没错，目前为止他已经遇到了好几个熟人，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出现的所有人他都会认识，就算真是见过面的，他也未必能记得每个人的声音。

不过，他的一番话也不算百搭，虽然没能套出什么讯息，但至少已经成功的让对方对他多了一层顾忌。这里很多人认识他，包括黄少天、张新杰，他可以看出他们都非泛泛之辈，而被他们所认识——有可能还从某种意义上看重着的那个自己——不，“叶秋”，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寂寂无名的人物。

围绕着“叶秋”，有许多人存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其中任何一个他都无从透析，但他可以试着去一一了解。

等待别人来对他宣告真相，不如自己主动去探知。虽然从行动上也许仍然是被动的，但他现在竟是很有些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办法把这份被动转化为主动。

何者为敌，何者为友，他在这个世界里又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被某种力量击晕的那一瞬间，他想，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楼顶，一架伪装得完全融入夜色的飞行器倏忽出现，又倏忽隐去。谁也不知道它会飞往哪里。

而在叶修最开始身处的房间里，一个人正在接听通讯器对面传来的报告。

报告的内容很简短，只有四个字：“一切顺利。”

“好。”男人说。一面抬起手腕，看了看手环上显示的当前时间。

“比预想的更快。”他小声说道，随即又略微抬高了声音，“派人来做一下善后，我这就过去。”

男人走到门边，门应声开启。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室内，地板上躺着另一个人，身上覆盖着一件皱了的白大褂。

他推了推眼镜，迈步离去，没有注意到走廊深处隐藏着另一个身影。

 

同一时间，军枢星，宇宙军司令部也接获了一份报告。

第三舰队总司令交叠着一双长腿，指尖轻叩桌面，看着面前那份复杂的报告书。

过了一会儿，他随手关掉投影，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人问。

“你这个副司令太闲了，给你找点活干。”王杰希走到那人面前，伸出右手。

那不是别人，正是宇宙军第三舰队副司令官方士谦。此时他看着长官平伸过来的那只手，皱起了眉。

“我得拒绝。万一被喻总参知道了，一定会被军法处置的。”他说。

“他不会知道的。”王杰希回应得十分笃定，“喻文州和周泽楷去了金领星，我会在他们折返之前回来的。你只需要小心别在方锐面前露出破绽就行。”

“你也知道他们都不在，你再跑出去，军枢星都没人了，出什么事儿我可不知道。”方士谦说，继而在一个几不可查的停顿后，问道，“都想好了？”

“想好了。”王杰希点头，转而又说，“有你和方锐坐镇，能出得了什么事。”

“那可不好说。”方士谦虚指了一下上方，“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把人叫去金领星，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这事让喻文州去烦恼就好了。至于我……被限制在这里不能随意行动应该正中某些人的下怀，既然如此，不如给他们来点儿出其不意的。”

“就怕你一动，连我们自己也出其不意了……”方士谦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只要你决定了，说什么都没用。”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叠上王杰希平摊的手掌。

双掌交叠的那一刻，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两个人的外貌同时开始产生变化。

三秒钟后，沙发上坐的人变成了王杰希，站着的人则怎么看都是方士谦。

“合作愉快，我走了。”“方士谦”说，“王杰希”收回手，一脸郁郁。

“走吧走吧。”他回道，“您要是心情好，记得带点儿当地土产回来。”

“如果那地方有土产的话。”“方士谦”摆了摆手，出门。

第三舰队“副司令官”大步流星的穿过走廊。如果这时候有人凑过去看他手环上调出的指令，会发现那是总司令官权限才能启用的功能。

他用总司令的身份发出一项任务，指名的是第三舰队副总司令方士谦。这是一项三星级任务，这样一来任务执行者可以有权限调用到一艘护卫舰。

任务内容加了密，舰队正副司令以下级别的军官将看不到这项任务的具体内容。目前整个军枢星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方锐和正牌的方士谦能看到任务的全貌，而如果被方锐看到了……他想，看到就看到吧，方士谦会有办法搪塞过去的。

只要在喻文州回来之前把记录销掉就行了。

 

来自星辉骑士团长的指令很快就传达了下去，一架最新型的护卫舰从军枢星起飞。此时谁也不知道这只飞船能为宇宙军带回什么，连王杰希自己也无法预见。而在距此数个星域外的宇宙空间里，一艘货船正在极速航行。

这艘船看上去就只是一艘普通的星际运输船，目测应属于银松级。船体上的徽标是一只奔跑的兔子，表明了它隶属一个小型民间快递公司。

这样的公司遍布整个星盟，有统一的机构负责管理，但再规范的管理也难免有鞭长莫及的时候。问题在靠近边境的地带尤为集中，各种违规操作屡见不鲜不提，运输公司跟宇宙海盗相互勾结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除了运营规范，运输船在规格上也是有严格约定的。银松级货船是持普通商务执照能驾驶的最高量级，任何民间团体要配置超出这个规模的船只都必须持有特殊的执照。这种执照的发放标准十分苛刻，申请流程繁琐到匪夷所思，因此一般的运输公司和相关机构宁可多购置几艘银松级货船，也不愿意去走那些令人头疼的流程。

而在严格的管控条例下，私自进行的船只改造自然是不被允许的。如果撞上正在巡逻的宇宙警察，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艘货船不怎么合规矩。较之正规的银松级，它的船体明显偏大一些，船身装甲也跟任何一个已知的型号都不太一样。它的外壳看起来甚至像是临时拼装起来的，也许剥开覆盖在表面上的那层伪装，里面藏的根本就不是一艘运输船。

这是一艘明显违法运行的船只，但它却就这样旁若无人的航行在宇宙中。这艘船就像早已摸清宇宙警察的巡逻习惯一样，一路驶来竟相当有技巧的避开了所有岗哨和巡逻路径。它就这么静悄悄的潜行在浩瀚星海里，航行速度远高于一般的民用货船。

船内，一间独立的控制室里，一个男人正若有所思的注视着眼前大屏幕上的画面。他穿的是便服，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一派斯文儒雅中掩不住几分军人独有的气质。

他凝视着覆盖了一整面墙的画面，画面里是另一间房间内的景象。那里被布置得像一个医务室，置于房间中央的观测舱里躺着一个人，仪器正在对他执行巨细靡遗的全身扫描，技术人员就在一旁即时进行数据分析。

那些分析出来的结果也被同时传输到屏幕上，男人支着下巴，仔细的看着一行行扫过的资料。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依照下属的回报，这个人曾展示出对他们的身份了然于胸的姿态。但在他的认知范围里，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们应该已经完美的消除了对方的记忆，他不认为那一次的处理会有任何闪失。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在其后的两年时间里，这个人一直处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拿到的每一份报告都显示这人连自己的身份来历都一无所知，唯一所能只是日复一日的在边境矿山星上重复着单调枯燥的重体力劳作。

如果说那两年的时光都只是演戏，那这出戏也演得太过逼真。一个人需得多么隐忍，才能做到两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不露出任何破绽，成功瞒过他们的一切耳目？

即便对方是叶秋，他也不得不打个问号，或者说，正因为对方是叶秋，只是这样坚忍的蛰伏着不采取任何行动，才更需要打个问号。

黄少天的出现的确是个纯粹的偶然，这一点已经过多方查实，绝无疑点。意外寻获这个人的踪迹，宇宙军想必也足够意外。

他们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但他们更加确信，这个可能性即便一朝成真也并不会真的威胁到他们。

叶秋——即便这人曾经是叶秋，现在或以后宇宙军找回的也只会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空壳。他们原本有足够的自信，也并不打算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再多作干涉，但偏偏，现场传回来的报告说——他叫出了黄少天的名字。

他能认出黄少天，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认出更多的人？一个没有记忆的叶秋完全不具威胁，但如果是一个什么都记得的叶秋呢？

于是时隔三年，他们不得不再度对这个人采取行动。当然他们有理由相信，这次宇宙军不会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这是一场博弈，胜负手掌握在画面里安静躺着的男人手里。算起来，现在是他们领先了一着，至少这个胜负手已经处于他们的控制之下。

船上搭载的仪器尚不能对其脑部进行深入扫描，此时此地他无法获知这个人究竟掌握着一些什么。而他的任务也只是将这人带回，到有足够的能力获知他们需要获知的东西的地方。

在那之前……

画面里，扫描已经结束，技术人员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他远程操控观测舱，舱门开启，过了一会儿，躺在里面的男人苏醒了过来。

刚醒转的男人对身处的环境显得有些茫然，看上去反应像是慢着半拍。他把画面调成双向传输，男人略微涣散的目光很快就集中到了投影屏幕上。

他们看到了彼此，继而他看到了对方眼里一点一点汇聚起的光彩。

“好久不见。”画面中，的确久违了的容颜正在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的眸色迅速暗了下去。

对方的确知道他是谁，这种反应骗不了人，绝不可能是有意伪装出来的。那说明什么？宇宙军对此的了解又到了何种地步？

他突然开始想，这个人对宇宙军来说如此重要，他们这样手到擒来，是不是太过于轻易了……

他切断画面连接，打开通讯器。

“叫赵禹哲过来，立刻。”